天上的雨和眼里的泪
她是一个有洁癖的高中女生。
她的课桌里总是整理得书是书、本是本,有条不紊,干干净净。桌椅也总是被擦拭和漆亮漆亮的,像是新涂了一层油。她从头到脚的衣着更是一尘不染,清新可人。
让她烦恼的是,她洁癖的触及范围无法仅限于她自己–最起码她要干涉一下同桌。无论是擦拭桌椅还是整理抽屉,她都要把同桌的她份代为劳动一下。她实在不能忍受这最近距离的脏和乱。
以前,和她坐同桌的都是女生。她为她们搞清洁卫生不但没有引来什么闲言碎语,反而为她赢得了不少朋友。但是,现在不同了。
她的新同桌是个男生。
她难为得差点儿哭鼻子。男生!这可怎么她呢?她既不能去帮他搞卫生,更不能目睹他比女生更甚的脏乱,又没有能力让他去主动改变自己的恶习。而且,即使想再换一个同桌,自己的洁癖在老师面前似乎也构不成足够的理由。
寻思了很久,她终于还是下决心替他打扫卫生。只不过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她都是第一个来到教室或者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发觉。
他原本就是个粗粗拉拉的男生。喜欢体育,迷恋足球,偶尔受扯着嗓子唱上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还常常会朝某个背景漂亮的女生打个尖利的口哨。冬天不戴手套,夏天不穿袜子,衬衣一星期不换,到下一星期还可以翻过来接着穿。就连脸也从没有用香皂洗过–省事又省钱。
就是这样一个男生,自然很久才会发现有人一直在悄悄地为自己整理着书桌。可是发现后他也并没有先去沉静地寻思一下这个人是谁,而是这豪爽地站起来,对全班同学拱手:"哪们朋友把在下的书桌整理了?在此谢过了!"
她微微地皱了皱眉,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他和她很少讲话,但兴致好时偶尔也会聊上几句,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几乎全班的男生和女生看起来都是这种状态。但是很明显的,如果哪一天他们多聊了几句,彼此都会隐隐地感到分外的兴奋和愉悦。
和男生坐同战术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后来她想。
一天,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神话题材的课文时提到了"田螺姑娘",说那位美丽贤淑的田螺姑娘如何悄悄地为那个年轻的渔夫做饭,渔夫回来时她又如何娇羞地躲起,最终两个人又如何历尽磨难,终成夫妻。这个故事逗得同学们在下面发出了一阵阵轻轻的哄笑。
下课的时候,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我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个田螺姑娘给整理的。"
"你瞎说什么?"她嗔怒道。
他看着她脸上的两朵红云,愣住了。他不过是在无意中说了一句,她这么认真动气干什么?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愈发红了。
他顿时明白了。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再回想起她平时的一言一笑,他的心突然异样地震动了一下,宛如正在演奏的乐曲忽地变了一个柔和的调子一样,自己都被这奇妙的旋律迷醉了。
但是从此之后,两个人的话反而少了起来。
她依然为他擦试着桌椅,整理着抽屉。
一天早上,她去上学。天上正飘着极细的小雨,看起来并不像要下大的样子,她便没有带伞。不料时至中午,雨却突然下得暴烈起来。眼见着同学们一个个都走了,只有她还寂寞地呆在教室里。
今天不是挨淋就是挨饿了。她想。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是他。
"你把伞拿走吧。"他说。她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轻柔,仿佛怕吓着她似的。
"你呢?"
"我吃过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不会这么快就吃过饭的,他在骗她。可是她不能说破。如果说破,一来辜负了他的好意,二来撒这个谎似乎使他借伞的行为蒙上了几分居心不良想献殷勤的色彩。俗话说得好: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啊。
她接过了伞。
吃过午饭回来,她给他带来了两张香喷喷热腾腾的葱花油饼。
他接过伞和油饼,憨憨地笑了。
他们的行为很隐秘也很自然,但是还是被人发现了。开始有人开玩笑叫他"许仙"–她姓白。他和她都明白这个玩笑的意思,但是都没有太在意。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时她居然会这么想。这么想着,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过后,还是会接着想下去。
她仍然为他擦拭着桌椅,整理着抽屉。而且她慢慢发现,他的衣着打扮也洁净清爽了许多。
又一天早上,天上飘的还是丝丝小雨。她拿着伞正准备出门,忽然转念一想,便又在书包里放了一把折叠伞。
中午放学,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磨蹭到了最后。
"我还给你带了一把伞。"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的心都在狂跳着。沉默了片刻之后,他们相视而笑。
以后的日子甜蜜而平淡地过了下来。她依然默默地给他擦试着桌椅,整理着抽屉–只不过在整理抽屉的时候,她发现了许多虾条、米饼和瓜子之类的小零食。而她也毫不客气地把它们吃掉了。
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这么沉静而美好地过下去–如果没有高考的话。
高考如同一个无形的巨人,一步步地朝他们逼近着。岂止七月是黑色的,在他的眼里,就连三四五六月都被浸在了浓重的墨池里,让他感到窒息。他从没有这样努力过,也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努力–他没有她的成绩好,但是他想和她报考同一所大学。他知道应该为梦想付出多少努力.
她不再为他整理东西了。学习资料实在太多,她怕给他整乱了。再说这一段时间他自己也特别注意卫生。而且,她的时间也十分紧张。
他和她像两个参加比赛的自行车选手,紧张地驾驶着各自的车子飞速前行,只为了能在同一时间到达同一地点,然后再一同并肩去欣赏怡人的风景。
明朗的八月来临。他如愿以偿地接到了录取通知书。而且他从同学口中得知,她也榜上有名。他欣喜若狂。他接到通知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冒雨跑来找她。因为害怕落榜,他自考完试后就不曾来找过她。
雨下得并不大。是很有节奏的那种雨。
刚走到她家的巷口,他蓦然站住了–她正和一个男孩子共打着一把伞从远处走过来。她的手攀着那个男孩的胳膊,亲密地和那个男孩子说着什么,灿若春花地朝着那个男孩子笑着……
他真切地觉出了自己的傻。自己完全是在自作多情,她为他整理整理抽屉又有什么呢?她为他擦拭擦拭桌椅又有什么呢?她为他多带一把伞又有什么呢?她吃他为她准备的零食又有什么呢?这些事情原本都是再平淡不过的,只是自己的单相思给它们罩上了一层七彩的光环而已!
他转身而去。雨水和着泪水,无声地洗着他的脸。
她也看见了他,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喊住他。回到家里,她也不过给他写信向他解释的念头,可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可笑:怎么去解释呢?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如果人家是来找自己的还好,可如果人家不是来找自己的,自己不太滑稽了吗?
她终是没有动笔。
他没有去上她考上的那所大学,而选择了另外一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多年以后,在高中同学的聚会上,他们相遇了。此时的他,已是一们沉稳洒脱我中年男子,而她,亦是一位风韵正佳的妇人。
晚饭过后,他约她出去散步。两个人默默地走在霏霏的雨中,一首歌远远的传了过来!"是天上的雨还是眼里的泪/还是我那颗透明的心/是天上的雨还是眼里的泪/我只知道脸上流着清澈的水……"
"那一天,也下着雨,我接到通知书后跑去看你……"他终于缓缓地说,一边说一边骂自己傻。
"那个人是我哥。"她打断了他的话。她实在等不及了。这一句解释,已经把她等老了。
他们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回到餐厅,同学们正玩得高兴。一个男生正手持麦克风高唱《同桌的你》:"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他和她默默地听着。他们也是同桌,却没有谁给谁写过信,也没有人把信丢在风里。但是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丢失的是什么–正如天上的雨和眼里的泪。天上的雨下得多大,人人都会有感觉,但是眼里究竟藏了多少泪水,却只有每个人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