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异常严肃,虽是一个开染店的老板,可是道貌岸然,无人不敬畏他。凡族亲子弟,应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门,立即屏气敛容,不敢径过。但他对人并无疾言厉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温和的态度。生平从未作过亏心事,享寿七十岁。临死之前,命家人捧手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后凭几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乐山,一生务农,曾耘小菜出售;暇时贩油烛及草鞋,沿街叫卖。身形魁伟,性情朴素。上街担粪,有人和他说话,他必站立对答,粪担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开心,久谈不止,他便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引得满街人捧腹大笑。他于晚饭后便睡,及至家人就寝时,他已睡醒了,以后即不再睡。睡熟时,呼亦不醒,如呼“强盗来了!”即惊然而起。他于晚睡之后,即整理明日应卖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杆,往守菜圃。菜圃临近大路,贼人偷东西从此经过的,往往被他夺下,交还失主,所以贼人非常怕他,常常绕道而行。家中平日是舍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终,他才割肉十斤,准备腌起。自己持刀修削边角,削下来的约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萝卜作汤,并切切嘱他:“大的留着出售,小的留着长成,须择一窝双生和破裂不能卖的,才拨来。”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许拔来使用了。汤热,他亲自持勺,盛入碗内,又倒入锅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想分给家人和工人,苦于不能公平和普遍啊!”这事过于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献于灵前,一见即痛哭,自语“泪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担珍藏起来,并且说:“后世子孙如昌达,常用红绫包裹,悬挂在正堂梁上,永留纪念!”据说这条扁担经他的子孙保留到民国九年,竟被贼人毁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儿,出嫁以后,终年陪着丈夫操作,挑水担粪,从无劳怨。有时归宁,看见猫犬剩余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这样的剩饭的食物?宗吾幼时,听到他的父母屡次述及此事,告诫他们兄弟说:“先人这时穷困,这般勤苦,一食之难,竟到如此地步,做儿孙的千万不可忘记啊!”
宗吾的父亲,名高仁,宇静安。他原是在外学生意的自父亲去世后,便为家农,与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终日勤劳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亲遗留的扁担,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渐裕,得以购置田产。不幸在四十岁上,因劳致疾,医生警告他说:“赶紧把家务丢了,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务完全交付给妻子,自己专心养病。三年之后,始得生愈。他在养病期间,才得到看书的机会,先寻到三国演义、列国演义等书来看,以后就看起四书讲章来,他一看再看,于是从中就看出道理来,便是“书即世事,世事即书。”
他后来只看三本书,其他各书全不看了。哪三本书呢?一是《圣谕广训》,这书是乾隆所颁行天下的,后附朱伯卢的治家格言。二是《刿心要览》,还只是看全书中的一本,中载司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为格言书。三是杨继盛参严嵩十恶五好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夕,书以训子的,所言皆居家处事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信不常看。就是那三本大书中,还只有前二书是他手不释卷的。临死前数日,犹阅读不忍放下。他常说:“书读那么多干什么。每一书中,自己觉得那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记下,照着去行;其余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他最爱高声朗读的,在《圣渝广训》中,有这两句:“人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在《刿心要览》中,有这几句:“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侠,淫佚又生贫贱。”
他读书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从未写过一个字,尤其稀奇。当宗吾七八岁时,发生一件急事,他父亲叫他拿笔墨来,等他拿来了他父亲又说不写了。但是宗吾偏说:“我的奇怪思想是发源于我父,读书的方式,也取法于我父。”这事,久后当加以证明。
宗吾的父亲自大病之后,即不敢再作笨重的工作,不过偶尔扯扯甘蔗叶,或种胡豆时盖盖灰罢了。但有暇即看书,自然是他心爱的那几本书,每当工人到田里工作时,他便携着烟竿,或火笼(一种烤火炉),挟着书,坐在田边,时而同工人淡天,时而自己看书。他对于农事,异常内行,每晨必巡视垄—次,常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在田间工作的情形,我都知道。”当家人从田间归来,他常问:“工作人到何处了?”如果因末留心,对答得不确实,他便笑着道:“不要瞎说!”
他一生注重早起,他说曾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的。朱伯卢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为,凡事恐有疏虞。”因此,他虽不象他父亲那样早起,但他总是鸡鸣而起,无一日独断,就是隆冬大雪,亦无不如此。
那时还没有火柴,他每晨起来,便用火链敲火石,将灯点燃,遂以木炭生着火笼,温酒独酌,然后口含叶烟,一直坐到天明,这时,便将工人应做的工作,及自己应办的事,一一规划妥当了。所以他处理家务,都是有理有条;工人作工,时间也无片刻浪费。他怕工人起晚了,耽误工作,而每晨呼喊他们,又觉得讨厌;于是他把堂门做得很紧,一见窗上发白色,即把堂门砰一声打开,工人自然也就惊醒了。
他因为爱早起,好思考,所以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他常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哪面来,我都可以应付。”
当他病愈之后,邻近有一宅院想卖给他,他也很想要,但是苦于索价太高,就故意对卖主说:“价钱太高,我买不起。”可是彼此勾心斗角,牵牵连连,总不肯把事放过。邻人怨他当买不买,声言要到官府控告,他也不理;甚至把他家的出路掘了,他就由屋盾绕道而行,也不与人计较。结果,那庭宅院,还是卖绐与他,这时又生种种纠葛,他仍得到最后的胜利。
宗吾对我说,他的七弟世本,便是他父亲与邻人勾心斗角时生的。果然世本为人处世,精干机警,后来他的父母死,哥嫂死,丧事都由他一人包办,办得条条有理。世本还对人说:“我无事,坐起来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幸而家中死了几个人,还算有事可办,不然这日子就真难过!”于是宗吾又据以证明他的遗传及胎教说,他希望科学研究一下。他的父亲死时,享寿六十九岁,那时已成小康之家了。
广东人的祖宗纪念,乡土观念,以及团结的精神,是很强的。李家自到蜀以来,对于原籍的先人坟墓,和同族的安全,仍是深深地纪念着的。所以他们还派人赴粤扫墓,并慰问同族的父老子弟。在四川更是设有宗祠。宗祠的设立,据说是外省人来川,常被本地人欺凌,于是他们相约,凡广东姓李的人家,成立一会,叫做,“捧捧会”,有来欺凌的,就一齐同他们拚命。以后有人说“捧捧会”是违法的,:才改立宗祠。
广东人入川的,嫁女娶媳,必择广东人,偶尔破例娶本地女子,入门也必须学说广东话。家庭及亲戚往来,更要说广东话,否则说叫卖祖宗。李家自润唐到宗吾一辈,算来已有八世了;但他兄弟姐妹九人,都是和广东人结亲的。有这强烈的民族性格,再加以代代相传的个性血统,假如我们相信遗传学的话,则产生出一位赋有奇怪思想的李宗吾,这是不足为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