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龙珠走进耳舱,看见胡统领已醒,连忙倒了一碗茶。胡统领喝过之后,龙珠又拿了一支烟袋,坐在床沿上替他装烟。一面装烟,一面闲谈,就讲到保举一事。龙珠撒娇撒痴,一定要大人保他爸爸做副爷。胡统领恐怕人家说闲话,不肯答应,禁不住龙珠一再软求,统领弄得没法,便指引他叫他去求周老爷。龙珠道:“周老爷不答应,才叫我来找你的。”胡统领道:“刚才他不答应,包管你再去找他,他一定答应。”龙珠道:“我不管,我见了周老爷,我只说你叫我说的。”胡统领把脸一沉道:“你别瞎闹!”说完这句,他老人家仍旧睡下。
龙珠恐怕耽误他爸爸的功名大事,仍旧走到外舱找周老爷,谁知这个档口,一个中舱人都挤满的了:有几个是船上的哨官、帮带,其余的便是统领的跟班、厨子,一齐在那里围着周老爷讲话。因为统领睡了觉,不敢高声,都凑上去同周老爷咬耳朵,只见周老爷有的点点头,有的摇摇头,也不知说些甚么。又见厨子给周老爷打千。等到这些人退去,船头上又站了不少的人。周老爷摇手,叫他们不要进来,怕惊了统领的驾。他们虽然不敢进来,却是不肯散去。周老爷叫把舱门关上,龙珠方又上来求他。周老爷也懂得这里头的机关,乐得在统领面上讨好,便应允了。等到稿子拟好,天已大亮了。船上的乌龟格外巴结,特地熬了一锅稀饭,备了四碟小菜,请他到后梢头去吃。龙珠又到前舱里,听了听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便回来同周老爷说道:“大人一时还不会醒。周老爷你整整辛苦了两天两夜,就在这船上歇歇,打个盹罢。”周老爷道:“我真的熬不住了!”说完此句,果然就在船老板的床上躺下了。龙珠替他拿被盖好。老板说天冷得很,自己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周老爷连忙客气,还说:“你如今保举了官了,我们就是同寅了,怎么好劳动你呢?”老板道:“老爷说那里话来!小人不是托着你老人家的福,那里来的官做呢。”周老爷到底辛苦了两天两夜,实在撑不住,一上床就朦胧睡去。等到一觉困醒,已经是一点钟了。赶紧起身,洗了一把脸,就拿拟的稿子送给胡统领瞧。胡统领正躺在被窝里过瘾,一手接过稿子,一面嘴里说:“费心得很!”等到过足了瘾,打开稿子一看,头一张便是办剿土匪,一律肃清的详细禀稿;连着禀请随折奏保的几个衔名;其余的只开了几张横单,等到善后办好再禀上去,此时不过先把大概应保人员斟酌出一个底子,以便随后增添。胡统领看过无话,便命先将禀帖缮发,又叫把周老爷的名字摆在头一个。周老爷答应着,出来照办不题。
且说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自在统领船上赴宴之后,辞别进城。一到衙前,果见人头拥挤。刚才进得大门,便有无数乡民跪在轿旁,叩求伸冤。庄大老爷一见这个样子,立刻下轿,亲自去搀扶为首的两个耆民。不等他们开口,自己先说:“这些兵勇实在可恶得很!我已经禀过统领,一定要正法几个,把人头号令在你们庄子上,才好替你们出这口气。”庄大老爷一头走,一头说,走到大堂,随即坐下。此时通班衙役两旁站齐,大堂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庄大老爷坐定之后,告状的一班乡民,把个大堂跪的实实足足。庄大老爷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向底下说道:“我想你们这些百姓真可怜呀!本县是一县的父母,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天下做儿子的受了人家欺负,那做父母的心上焉有不痛之理!今日之事,不要说你们来到这里哀求我替你们伸冤,就是你们不来,本县亦是一定要办人的。”庄大老爷的话还未说完,堂下跪的一班人一齐都叫:“青天大老爷,真正是小人们的父母!晓得众子民的苦处!你老吩咐的话,都是众子民心上的话,真正是青天老爷!也不用小人们再说别的了。”庄大老爷听到这里,晓得这事容易了结,便说:“你们先下去商量商量,谁人被杀,谁家被抢,谁家妇女被人强奸,谁家房子被火烧掉,细细的补个状子上来。明日一早,本县好据你们的状子到船上问统领要人,立刻正法,当面办给你们看。”众乡民又一齐叩头谢大老爷的恩典,一齐下来,歌功颂德不置。庄大老爷退堂之后,不做别的,立刻拟就一道招告的告示,连夜写好发贴。告示上写的是:
“统领军令森严。此番带兵剿办土匪,原为除暴安良起见。深恐不法勇丁,骚扰百姓,所以面谕本县:倘有前项情事,证据确凿,准其到县指控。审明之后,即以军法从事,决不宽贷。”
各等语。等到告示发出,庄大老爷方才回到上房打了一个盹。次日一早,先上府禀明此事。府大人听了甚是踌躇,想了一回,叫他先到城外面回统领。其时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管家又不敢喊他。庄大老爷在官厅里,一直等到一点半钟,肚里饿的难过,意思想转回衙门,吃过饭再来。偏偏又有人来说,统领已经睡醒,只好等着传见。一等等到两点多钟,船上传话下来,吩咐说“请”。庄大老爷上船见了统领,先行礼谢过昨天的酒,然后归坐,慢慢的谈到公事。庄大老爷便把昨天晚上的事,禀陈了一遍,又说:“昨天晚上卑职在船上,就得到这个信息,恐怕不确,所以没有敢回。”胡统领一听他言,方想起昨日家人曹升来说的话并不是假,心上甚不快活,半天没有言语。庄大老爷见统领为难,乐得趁势卖好,便说:“这件事情卑职已有办法,包管乡下人告不出。大人这里也不用办一个人,自然可以无事。”胡统领忙问:“有何办法?”庄大老爷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起先统领只是拉长着耳朵听他讲话,后来渐渐的面有喜色,临到末了,不禁大笑起来,连说:“甚好,甚好!老哥如此费心,兄弟感激得很!”说完之后,又告诉他:“老哥的衔名已经禀请中丞随折奏奖。”庄大老爷立刻又请安谢过保举,然后辞别。
坐轿回到衙中,传齐三班①衙役,立刻就要升堂理事。又叫人知会城守营,摆齐队伍,前来助威。诸事停当,然后庄大老爷升坐公案,把一干人提到案前审问。庄大老爷一见这班人,仍旧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情形,对这些人说道:“本县想这些兵勇真正可恶!一定今天要正法两个,好替你们伸冤。所有被害的人家,本县已经禀明统领,一概捐廉从丰抚恤。你们的状纸想都已写好的了,先拿来我看,好拿钱分给你们。”众人一听,又有钱给他们,又替他们伸冤,真正是个青天大老爷,又连连磕头称颂不迭。于是齐把那状子呈上。庄大老爷看过之后,便吩咐左右道:“照这状子上,赵大房子烧掉,又打死一个小工,顶顶吃亏,应该抚恤银五十两。”立刻堂上发下一锭大元宝。赵大拿着欢喜,众人望着眼热。下余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也有三四十两的,也有十两、八两的。
①三班:指州、县官署里的皂、壮、快三班,担负捕盗、警卫之责。
庄大老爷见几个顶吃亏的都已敷衍完毕,便指着一个人说道:“你说你的老婆、女儿被人强奸,这件事情顶大,审问明白,立刻当面拿人杀给你看。但是一样:这件事情人命关天,究竟那一个强奸你的老婆,那一个强奸你的女儿,你须认明,不可乱指。你老婆、女儿带来了没有?”这人道“昨天就同了来的。”庄大老爷道:“很好。你老婆不用说,等到把你女儿验过,我就立刻办人。”那人听了无话,庄大老爷道:“从来打官司顶要紧的是证见,有了证见,就可办人。你们的状子已在这里,谁是证见,快去想来。不但这个须得证见,赵大的小工被兵打死,究竟是谁的凶手,亦要查个明白;房子被烧,亦得有人放火。你们快快查出人头,我老爷立刻等着办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句对答不上。老爷便说:“你们暂且下去,想想再来,或者一时忘记也论不定。”众人退下,七嘴八舌,议了半天,毕竟未曾说出一个人来。那个女儿被人家强奸的,听说要验,尤其不肯。因此闹了半天,竟其不能重新上堂禀复。
且说庄大老爷所拟的招告告示贴出之后,四乡八镇得了这个风声,那些被害人家谁不想来告状,半日之间,衙前聚了好几百人,为首的还是两个武秀才,闹烘烘的一齐要见本官。庄大老爷得信之后,知道人多难以理喻,便吩咐开了中门,请这两位武秀才内庭相见。起先这两个武秀才仗着人多,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及至听到一声“请”,又见本府衣冠迎接出来,大堂两边,自外至内,重重叠叠,站立着无数营兵、衙役,到了此时,不觉威风矮了一半。众人见他两位尚且如此,大家也无甚说得。跟了进来,一齐站在大堂院子里,不敢多说一句话。庄大老爷把两个武秀才迎了进去。他两个见了父母官,不敢不下跪磕头,起来又作了一个揖。庄大老爷奉他两位炕上一边一个坐下,茶房又奉上茶来,弄得他二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话,不知从那里说起。那个坐首座的,不觉索索的抖了起来。庄大老爷不等他开口,依旧做出他那副老手段来,咬牙切齿,骂这些兵丁伤天害理,又咳声叹气,替百姓呼冤。两个武秀才听了,直觉他俩心上要说的话,都被大老爷替他们说了出来,除掉诺诺称是之外,更无一句可以说得。主大老爷立刻逼着:“快快出去查明受害的百姓,赶紧指出真凶实犯,本县立刻就要办人!”两个武秀才坐在上面实在难过,巴不得一声,马上辞别下来。庄大老爷仍旧送到二门。他俩会到众人,正在商议办法;又会见刚才过堂下来的一班人,彼此见面,提及前事,亦因不能指出人名,不能回复。正在为难的时候,里头知县又挂出一扇牌来。众人拥上去看,无非又是催促他们赶紧查齐人证,以便从严惩办的一派话语。众人看了,真正满肚皮冤枉,却是寻不着对头。而且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倘若冤枉了人,做了鬼要来讨命,那却更不是玩的,因此又议了半天,仍旧是一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