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者又过了几天,一直不回公馆。太太生了疑心,说:“老爷不要又是到汉口被什么女人迷住了,所以不回来?”偷偷的自己过江探问。无意之中,又打听到前次率领家人去打的那个人家,的确是老爷讨的小老婆,那女人名唤爱珠,本是汉口窑子里的人。当时不知道怎样被夏口厅马老爷一个鬼串,竟被他迷住了。后来瞿耐庵到任,很寄过几百银子给这女人。不过瞿耐庵惧内得很,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爱珠又是堂子里出身,杨花水性。幸亏马老爷顾朋友,说道:“倘喏照此胡闹上去,终究不是个了局。”就写了一封信给瞿耐庵,说爱珠如何不好,“恐怕将来为盛名之累,已经替你打发了”瞿耐庵得信之后,无可如何,只索丢开这个念头。如今这事全盘被太太访闻,始而不禁大怒,既而晓得人已打发,方才把气平下。汉口找不到老爷,于是过江回省。怕家人说的话靠不住,又叫自己贴身老妈摸到制台衙门州、县官厅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爷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始放心。天天派了人送饭送衣服给老爷。过了几天,又因天气冷了,夜里实实熬不住,被头褥子无处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钟,又一条洋毯,以为夜间御寒之用。
闲话少叙。且说当时区奉仁拿他端详了一回,方才想起从前有人提过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孙婿。闻名不如见面,怎么今天也会弄到这个样子,便大略的问了一问。瞿耐庵是老实人,就一五一十的把从前如何得缺,后来如何撤任,回省上辕门,制台如何不见,如今平空的传见,及至来了,一等等了一个月不见传见,以及巡捕又不准他走的话,详述一遍。区奉仁听了,一面替他叹息,一面又自己担心,不觉皱紧眉头,说道:“吾兄在省候补,是个赋闲的人,有这闲工夫等他,兄弟是实缺人员,地方上有公事,怎么够耽搁得许久呢?”瞿耐庵道:“你要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少不得就要等他。我正苦没有人作伴,如今好了,有了你老哥,我们空着无事谈谈,兄弟倒着实可以领教了。”区奉仁道:“不要取笑!他不见终究不是个事。兄弟这趟上省只带了中毛衣服来,大毛的都没带,原想就好回任的。如今被你老哥这一说,兄弟还要派人回蕲州去拿衣服哩。”
瞿耐庵道:“今儿这个样子大约是不会传见的了。你把补褂脱去,也到这炕上来睡一回儿;就是不睡着,我们躺着谈心。夜深了,天气冷,两个人睡在这炕上总比外面好些。我这里还有一条洋毯,你拿去盖盖脚;我这里有一口钟,也可以无须这个了。”起先区奉仁还同他客气,不肯上炕来睡。后来听听里面杳无消息,夜静天寒,窗户又是破碎的,一阵阵的凉风吹了进来,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瞿耐庵又催了三回,方才上炕睡的。两个人就拿了两个炕枕作枕头。
睡下之后,瞿耐庵又同他说:“不瞒老哥说:这三间屋里,上面有几根椽子,每根椽子里有几块砖头,地下有几块方砖,其中有几块整的,几块破的,兄弟肚子里有一本帐,早把他记得清清楚楚了。”区奉仁听他说得奇怪,忙问所以。瞿耐庵方同他说:“兄弟要见不得见,天天在这里替他们看守老营。别人走了,单剩兄弟一个,空着没有事做,又没有人谈天,我只好在这里数砖头了。”区奉仁闻言,甚为叹息。瞿耐庵又说:“我们睡一会罢。停刻天亮,又有人来上衙门,一耽误又是半天哩。”却好区奉仁也有点倦意,便亦朦胧睡去。次日起来,才穿好衣服,赶早上衙门的人已经来了。他俩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传见。这夜又在官厅上盖着洋毯睡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区奉仁熬不住了。幸亏他是现任,平时制台衙门里照例规矩并没有错,人缘亦还好,便找着制台的一个门口,化上一千两银子,托他疏通。那人拍胸脯说,各事都在他的身上。齐巧这天有人禀见,巡捕替他把手本一块儿递了上去,贾制台叫“请”。进去的时候,惟恐大人见怪,两手捏着一把汗。及至见了面,制台挨排问话,问到他,只说得两三句:第一句是“你几时来的?”区奉仁恭恭敬敬回了声“卑职前天就来了”。上头又说:“长江一带剪绺贼多得很啊,轮船到的时候,总得多派几个人弹压弹压才好。”区奉仁答应了两声“是”。制台马上端茶送客。区奉仁方才把心放下。等到站了起来,又重新请一个安,说:“大人如无什么吩咐,卑职禀辞,今天晚上就打算回去。”贾制台点点头道:“你赶紧回去罢。”说罢,把一干人送到宅门,一呵腰,制台进去。
然后区奉仁又去上藩、臬两司衙门。从司、道衙门里下来,回到寓处,收拾行李。刚要起身,忽见执帖门上拿着手本上来回称:“新选蕲州吏目随太爷特来禀见。”区奉仁一看,手本上写“蓝翎五品顶戴、新选蕲州吏目随凤占”一行小字,便道:“我马上就要出城赶过江的,那里还有工夫会他。”执帖门道:“自从老爷一到这里,才去上制台衙门,不晓得他怎样打听着的,当天就奔了来。老爷一直没回家,他就一连跑了好几趟。他说老爷是他亲临上司,应得天天到这里来伺候的。”区奉仁听他说话还恭顺,便说了声“请”。执帖门出去。
一霎时只见随凤占随太爷戴着五品翎顶,外面一样是补褂朝珠,因为第一次见面,照例穿着蟒袍。未曾进门,先把马蹄袖放了下来;一进门,只见他把两只手往后一瘪,恭恭敬敬走到当中跪下,碰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手从袖筒管里拿履历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又请了一个安。此番区奉仁见下属不比见制台了,大模大样的,回礼起来,收了履历。随凤占替他请安,他只拿只右手往前一竖,把腰呵了呵,就算已经还礼了。当下分宾坐下。区奉仁大约把履历翻了一翻,因为认得的字有限,也就不往下看了。翻完了履楞,便问:“老兄贵处是山东?”随凤占道:“卑职是安徽庐州府人。”区奉仁诧异道:“怎么履历上说是山东呢?”再翻出来一看,才知道他是山东振捐局捐的官,原来错看到隔壁第二行去了。自觉没趣,只得搭讪着问了几句:“你是几时来的?几时去上任?”随凤占一一回答了。立刻端茶送客。也同制台送下属一样,送了一半路,一呵腰进去了,随凤占又赶到城外,照例禀送,区奉仁自去回任不题。单说随凤占禀到了十几天,未见藩台挂牌饬赴新任,他心上发急。因为同武昌府有些渊源,便天天到府里禀见。头一次首府还单请他进去,谈了两句,答应他吹嘘,以后就随着大众站班见了。有天首府见了藩台,顺便替他求了一求。藩台答应。首府回来,看见站班的那些佐杂当中,随凤占也在其内,进了宅门,就叫号房请随太爷进来。号房传话出去,随凤占马上满面春风,赛如脸上装金的一样,一手整帽子,一手提衣服,跟了号房进去。见面之后,首府无非拿藩台应允的话述了一遍。随凤占请安,谢过栽培,首府见无甚说得,也只好照例送客。
等到随凤占出来之后,他那些同班的人接着,一齐赶上前来拿他围住了,问他:“太尊传见什么事情?”随凤占得意洋洋的还不肯说真话,只说:”有两个差使,太尊叫我去,我不高兴去。太尊叫我保举几个人,我一时肚皮里没有人,答应明天给他回音。”大众一听首府有什么差使,于是一齐攒聚过来,足足有二三十个,竟把随凤占围在垓心。好在一班都是佐杂太爷,人到穷了志气就没有了,什么怪像都做得出。其时正在隆冬天气,有的穿件单外褂,有的竟其还是纱的,一个个都钉着黄线织的补子,有些黄线都已宕了下来,脚下的靴子多是尖头上长了一对眼睛,有两个穿着“抓地虎”,还算是好的咧。至于头上戴的帽子,呢的也有,绒的也有,都是破旧不堪,间或有一两顶皮的,也是光板子,没有毛的了。大堂底下,敞豁豁的一堆人站在那里,都一个个冻的红眼睛,红鼻子,还有些一把胡子的人,眼泪鼻涕从胡子上直挂下来,拿着灰色布的手巾在那里揩抹。如今听说首府叫随凤占保举人,便认定了随凤占一定有什么大来头了,一齐围住了他,请问“贵姓、台甫”。
当中有一个稍些漂亮些的,亲自走到大堂暖阁后面一看,瞥见有个万民伞的伞架子在那里,他就搬了出来,靠墙摆好,请他坐下谈天。随凤占看看没有板凳,难拂他的美意,只得同他坐下,也请教他的名姓。那人自称姓申,号守尧,是个府经班子,二十四岁上就出来候补,今年六十八岁子。先捐了个典史,在河南等过几年,分在卫辉府当差。有年派了个保甲差使,晚上带了巡勇出门查夜。有一个吃酒醉的人,拦住当路骂人,被他碰见了。彼时少年气盛,拉下来就五十板。等到打完了,那人才说:“我是监生。”捐了监的人,不革功名是打不得屁股的。当时无法,只得拿他开释。谁知第二天,通城的监生老爷都来不答应他,说他擅责有功名的人,声称要到府里去告他。他就此一吓,卷卷行李逃走了。后来还是那个捱打的人恐怕闹出来于自己面子不好看,私自出来求人家,劝大众不要闹了,这才罢休。后来本府也晓得了,明知他是畏罪而逃,乐得把差使委派别人。地方上少掉一个试用典史是不打紧的,倒也没有人追究。他闹了这个乱子,河南不能再去。齐巧他兄弟一辈子当中,当初有个捐巡检的,后为这人死了,他就顶了这巡检名字,化几个钱,捐免验看,一直到湖北候补,正碰着官运享通,那年修理堤工案内,得了一个异常劳绩,保举免补本班,以府经补用。年代隔得远了,他自己也常常拿从前的事情告诉别人,以鸣得意。还说什么“你们不要瞧我不起,虽然是官卑职小,监生老爷都被我打过的!”人家听惯了,都池他有些痰气,没有人去理会他。此时同随凤占拉拢上了,便嘻开了一张胡子嘴,同随凤占一并排坐在伞架子上,扳谈起来。随凤占难却他这番美意,只得同他坐在一块儿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