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冰痛眼作假是与生俱来的本性。
此生能忍受的事物很多,不能忍受强迫自己忍受的很多;唯独最受不了也不愿勉强自己的就是作假。
记忆里数学从来就没及格过,但考试从不偷看,只是觉得歪眉斜眼、贼头鼠脑的样子很难看(也只停留在爱美的范畴)。长大之后,本性依然难移,纵是犯了弥天大错,试图也撒一个弥天大谎,却立刻早搏、冒虚汗、手脚发凉,仿佛要晕过去,终是败下阵来。
如今,假的事物琳琅满目,五彩缤纷,无处不在。除非你闭上眼睛不看,但不看不等于听不到闻不到吃不到。人的感觉器官从没像现在这么嫌多,逃了这个,苦了那个,谁也逃不脱。
虚的如假情假义假话假笑假死亡……实的如假药假花假酒假烟假夫妻……假还被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艺名,叫“仿”。仿就仿吧,又不肯安分,不以“像”为最终目标,更要超越原来,理想化得不合情理,比真的更像真的之后,算是绕了一圈,不幸又回到假的路上来了,这就让人很难忍受。
塑料花、绢花充斥市场。假玫瑰大得不可思议,肉弥弥的显得异常假,仿佛离开人间烟火十万八千里,又火红得令人头晕目眩,精神疲倦,像要兜头夺了人魂魄去。此后再看到真的玫瑰,即使很憔悴,很凋零,也让人感到亲切顺眼。昙花当然是遂了人们让它久开不衰的心愿,却没了那一份稍纵即逝的不舍与疼惜。朋友家里有一盆假茶花,冬天去开着,夏天去也开着,密密麻麻、有红有白,倒真像一群疲惫万分却不得不浓妆艳抹、强打精神的青楼女子,让人避之犹恐不及。蜜桃很完美,已是无可挑剔,却因蜡味很足,硬是逼人想到乡下跳大神的神婆腮边那两团触目惊心的胭红,不要说食欲,一看就倒胃。更有满架紫都都的葡萄,永没有收获的季节,空让人替它累着烦着腻味着。
但也不得不承认,有许多仿制得自然,工艺精美,分寸得体,几可乱真。不过仍然无法喜爱,因为我老看到它们美丽包装之下,露出的那一条狐狸尾巴——没有生命。它们没有时空水土的变迁,它们不能自自然然,坦坦荡荡地与人和天地一样走一条兴衰随缘的道路。真花真草纵是其丑无比,但因为它有生命,有兴衰,我们不能不珍惜它,如同珍惜人类自己的生命。
仿丝绸有着比真的更好的色彩与手感,滑而不腻,又少了真丝一洗非熨不可的烦恼,洗衣机里脱干就可上身,上身之后才叫苦不迭,那是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塑料袋,憋闷得连毛孔都喘不过气来。真皮服装,那是拿政府薪水的人轻易不敢问津的奢侈,假皮衣则以便宜的价格普及起来。不用上油,亮度很可心,当然也就不好再苛求它的质感与御寒功能。只是老远看着像是谁反穿了军用雨衣,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反正十个人穿,有九个像是借穿了别人的衣服一样不搭调。
假珠宝首饰满足了人们的爱美之心。但假的看来总是假的,那么大的钻石一大串,那么粗的金链一大捆,一挂珍珠,颗颗都比慈禧含着去死的那颗大而圆满,配在普通人身上,没人怀疑那不是借的或是窃的。
假烟假酒假药假食品是很怕人的。运气不好的,酒里有工业酒精、敌敌畏,烟里有毒品含量,食品饮料里说不定有些什么肮脏东西,交给想象力去发挥。而假药拖死了人还怨自己命薄,死了还是个冤死鬼。
有人自国外访问归来,以珍贵照片示人,自得地立于布什与英国女王之间,左右手各握一个之手。如此殊荣,羡煞人也。定睛再看,呜呼,蜡人也!虽只是谐谑而已,终是让人有受骗上当之感,很久都回不过味来。
连夫妻都可以为什么绿卡户口荣华富贵等等原因去作假,还怕什么假不了?但并非所有仿制、代用、假借的东西都令人痛恨与不齿,有些还被人接受与喜爱。
比如假牙假发,给病患者和爱美者带来福音,就有其医学价值与美学价值,又如假猫假狗假娃娃,就得儿童欢心。医学上还把大脑的暂时死亡称作“假死”,死而复活,真正是最令人开心的一种“假”。
在此还需特别一提“美丽的谎言”。面对一个患上不治之症而又着实没有心理承受力的人,善意的欺瞒是对他的爱护,否则真情实说,就成了他精神乃至肉体的杀手。当庆贺婚礼、寿辰、周岁时,说吉利话是理所当然的,非要说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么老了还有几年活头,这孩子长得丑等等才真是叫人切齿痛恨。
但这种美丽谎言的分寸要适中,假的痕迹过浓又让人鸡皮顿生,过犹不及。不漂亮的孩子去夸他漂亮不如说他聪明灵气来得自然。至于非要在一个婴儿面前说人总要死的大实话,以示唯物主义,未免残忍,也没人情味儿。生死乃不言自明的事,人人都要面对。这种实话纵是出自名人大师之口,也一样是没有意义的废话。
人类也许是穷怕了无聊极了,嫌这世界不够富足与多姿多彩,这才制造虚假来自欺欺人。不过人的生命不能作假,试管婴儿毕竟还是真的生命,只要生命永存,还怕没有识别真假的心灵?曹雪芹算得上是个大预言家,他早就忧心“假作真时真亦假”,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类难以辨识。看来我的眼光远不及曹氏长远,时下我只忧着自己能否存有一颗敏感的心,假若某一日一个穿着仿皮衣、执一束假花、布一脸假笔、揣一怀假情假爱,而脸又跟我丈夫一模一样的假人走进家门,我却一不小心弄假成真,给了他一份真爱,则悔之晚矣。